报告人：樊代明 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工程院副院长

　　英国剑桥大学有位医学教授向全世界发问：我们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活这么长，也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健康，但是为什么医学所受到的否定，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激烈，有的时候病人把医生都给杀了？

　　如果要我来回答这样的问题，那就是我们要活得更长，我们要活得更加健康，而医学现在走到了瓶颈，很难实现这个愿望。

　　我们知道医学里面充满了科学，是科学推动了医学的发展。但是同时医学里面有很多不属于科学的范畴，但是跟科学一样重要，甚至于比科学还要重要得多得多的东西在里头。如果我们只是把医学当成科学来做，或者只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医学，我们将出现很多的问题。

　　今天我主要讲传统科学方法用到医学里头的短板。谈到科学，我们不能缺了牛顿。牛顿是科学巨匠，1665年他因为在剑桥大学拿了硕士学回到老家住了一年半，解决了两个事，第一个就是万有引力，第二个，他提出力学的第一定律、第二定律和第三定律。

　　这三大定律是3个成果吗？我不这么认为，它们是一个对一个完善，一个对一个补充。为什么？因为这些定律只是在一定条件下成立的，条件一变，定律就要变，所以天底下不只3个定律，300个都不止。所以乾隆皇帝说，天高地下皆易理，天底下全是道理。

　　万有引力放到微观里，库仑就发现了不一样，比如说氢原子的电磁力，就是电子和质子的吸引力是万有引力的39次方倍。马赫是搞宏观的，他说太阳对地球的吸引力，就相当于给你一个钢丝绳让你拉断，钢丝绳的直径就是地球本身的直径。到了爱因斯坦，他觉得道理搞不清楚，太多了，于是他提出来对于你来说你对，对于我来说我对，对于他来说他对，就是相对论。但他觉得还是有好多事搞不清楚，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暗物质不是占了（宇宙物质）中的百分之九十几吗？量子力学出来以后，不是对万有引力的一种否定吗？但爱因斯坦最后搞不定，他最后就说，事物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科学，最简单；第二层次是哲学；第三层次是未知，当然未知将来可能成为已知。

　　这四位科学家都是研究科学，不是研究人的。人和科学有什么不一样呢？科学研究物，医学研究人。物是简单的，人是复杂的；物是不变的，人是可变的；物是没有灵魂的，人是有思想的。所以两个不能划等号，一个要复杂得多得多。科学定律往往放之四海而皆准；而医学得到一个定律，比如说链霉素治疗结核病，放到千百万个人中间得出的结果是不一样的。

　　病理学家威尔逊提出，人得病是某些局部的某些细胞病了，他说没有全身性的疾病。这对吗？科赫法则认为，人得病是外来的一个病因作用于某些细胞引起了疾病，自己身上没有祸害自己的病因，这对吗？胆固醇高了，不就会引起冠心病吗？这其实是当时科学的局限性，但是这种特异性的病因学理论统治了医学界200多年。现在我们遇到新问题了，请问：高血压跟吃肥肉、喝酒、精神紧张、抽烟都有关系，每一个因素占多少百分比呢？更何况这个百分比今天和明天不一样，这个人和那个人也不一样。

　　伟大的哲学家培根提出，科学是万能的。万能吗？任何事物都不是万能的。他提出“知识就是力量”，这对吗？不是团结才是力量吗？知识和力量中间有很多步骤，我们图书馆里放的都是知识，那是力量吗？那是重量！是压迫下一层的重量！这就是唯技术主义给我们医学带来的问题。一个包块出来以后，B超、磁共振、CT一长串下去，最后解决了问题吗？一个癌细胞出来以后，一个药到一千个药就搞得定吗？其实现在整个医学的研究，都是白血病一样的治疗，一边加心理干预，一边不加，加心理干预的多活半年，如果叫他听音乐呢？如果叫他到处游山玩水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们再看迪卡尔，他把科学方法引到医学以后，主张身心二元论。这肯定是错的。细胞放在体外和放在体内是不一样的。我们在组织学、细胞学里用没有生命的东西做出来的结果不等同于有生命的整体。他还提出来“我思故我在”，我思我在吗？有的时候看不见他也在，比如针灸，针灸是有效的，但是没有你，因为没有发现经络，人家的经络是离子流、电子流，活人有，死人没有，人家是瞬时出现，好了就没了。另外他说研究人体，要从整体破分到最小单位，最小单位的结果加起来就是整体，这是绝对错误的。

　　西医站在地球上用显微镜看细胞，越小越好，但是把整体给忘了。我们的中医，拿着望远镜看太阳，越大越好，最后没有分子生物学的支撑也把自己给忘了。殊不知更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人的细胞在地球上，人不动，地球是转的。地球转一圈我们叫一天，地球围着太阳转一圈，我们叫一年。它是动的，一个小时之前拿的什么结果不能作为一个小时以后治病的绝对根据。所以我们提出来三间健康学——空间健康学、人间健康学、时间健康学。

　　空间健康学。人是一个个体，但他也是天的一部分，必须服从于天。什么是“天”？我们遇到了麻烦说“我的天呐”，就是那个“天”。外国人叫“My God”也是一样的。这个“天”既有自然，也有社会。人是离不开自然的，天冷加几件衣服，天热脱掉几件衣服，反其道而行之，死的是谁？人吸氧气，呼二氧化碳，植物正好相反，反其道而行之，我们把树砍光了，再好的医生也没用。现在我们学分子的不学细胞，学细胞的不学分子，结果学分子细胞忘了对人整体健康的呵护，怎么去呵护。

　　人间健康学。人是一个整体，有不同层次构成：物质、能量、信息。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有了事去找物质，忽视了能量和信息。什么是信息？两个物质之间的联。什么是能量？两个物质反映的结果。

　　能量和信息是生命的本质，我们把它忘了，其实中医研究的就是这个东西。所以，当前我们用解剖把整体变成了器官，我们用显微镜把器官变成了细胞，我们用分子把细胞变成了分子，然后游刃在分子之间不能自拔。有人讲我这一辈子就是研究一个分子的，你骄傲什么？

　　你研究了分子，跟人治病就没什么关系，我们不能沉浸在微观世界孤芳自赏，游刃分子之间左右逢源。我们写了大量的论文但和治病没有关系，医学的标准应该是治病有效没效，而不是背了多少论文。我不是自己写不出来论文才这么说，本人论文已经超过600篇了，在引用上连续3年在中国是第四、第六。但是我们细想一下，我们这么做的结果对治病有什么关系？我们传统的生理学已经快土崩瓦解，经典的病理学摇摇欲坠，我们的大体解剖已经无人跟随，我们的大内科、大外科不复存在，我们的医学人文体无完肤，基础临床隔河相往。本来应该恩人般的，医患关系现在成了仇人，你说这样的医学关系、医疗体系不改，成吗？

　　时间健康学。随着时间的变化，不仅人在变，植物也变。向日葵围着太阳转；含羞草白天开、晚上合；西安的杨柳和北京的杨柳都是那几天分枝发芽；深海鱼都是那几天跑到长江口来产卵，它们没有互联网通知，有通知也听不懂。人的24个小时是变化的，中午12点叫午时，生命的最强；晚上十二点叫子时，生命的最弱，死人最多。老祖宗一千多年前就提出来的子午留住，现在才被西方接受。细胞周期，癌细胞一天开合几次，正常细胞开合几次，两个是不同步的；女孩子的月经一定是月月红，你说我一月红几次，几个月才红一次受得了吗。十年前有人统计了在《自然》《科学》上发表的论文，101篇，现在只有一篇半有用，剩下的没用。科学家造假吗？不是，科学家做的是真事，但是是过于微观的真事。这种过于微观局部的瞬时和个体研究不能代表生命的真谛和疾病的本质。

　　所以，医学缺了整体观，医将不医了。过去的传染病，一个疫苗，一个抗生素，切断一个传播途径，戴个口罩就可以解决问题。现在的慢性病你解决得了吗？解决不了！大家想一想，我们过去营养不良，现在营养过剩；过去是生物性，现在是社会；过去是年轻性+老年性；过去是单病因，现在是多病因；过去单器官衰竭，现在多器官衰竭；过去是早期病，现在是晚期病；过去是简单病，现在是复杂病；过去是治好了就算了，现在我们还要多活几年。

　　好了，不管是医学形势，还是疾病谱，在我们这代人身上都发生了如此广泛、如此深刻、如此复杂和如此急剧的变化，我们必须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医学，因为医学缺了发展观，医将不准。而如果我们再不改变，将会出现十大碰撞：

　　第一个医学实现科学化，可能忽视了人文性。医学离科学越近，医生离病人就越远，一定要有一个适当的位置，因为医学一定是真善美。第一个层次是真，求真务实是科学，用什么药治什么病。第二个是善，是医生对病人的呵护，病人对医生的尊重。第三个是美，医生当成艺术在做，病人当成艺术在享受。

    第二个医学实现现代化但是丢了现代性。现代性是对现代化的接纳程度，现代化了不一定好。比如说中医现代化好吗？中医现代化就是中医西医化，中医西医化就没有了中医。大家想想，我们来一个担担面现代化、北京烤鸭现代化，对吗？

　　第三个医学实现国际化丢了民族性。我们都希望一个药品包打天下，可是不同的地区，不同的人是不一样的。

　　第四个医学实现智能化，但是丢掉了真实性。我们现在年轻人都希望机械化，来了一个病人抽一滴血，在检验科转一转，出来哪个指标异常就杀哪个指标，这对吗？哪一个指标能代表一个病？哪一个病就一定有这个指标？绝对不是这样。何况一个指标异常，是给你报信来了，两军相战不斩来使，我们很多医生专斩来使。

　　第六个医学实现理论化，丢掉了实际。举个例子，我读书的时候，老师教我一个病，十个病因、十个诱因、十个发病机制、十个检查方法。最后是一条，如果这个病还没办法治，前面都是错的。难怪哈佛大学校长告诉他的学生，我们现在教给你们的十年以后有一半是错的，你再教给我，因为我不知道哪些是对，哪些是错的。

　　那么，说了这么多，到底要怎么整合呢？

　　首先是医学与自然的整合。我们现在一有病，就是治病，我们在前头做点事，后头做点事，不行吗？我们前头多做一点事，花一块钱，在医生那里就少花一百块钱。和十年前相比，中国的病人多了，一年多了33亿人次。社会、医学是发展的，语言、药品、手术刀是医生治疗疾病的三大法宝。举个例子，有一个病人——65岁的老太太，全国都跑遍了，各种都查了，查不出来病因，我去查房的时候后说：“你年轻的时候肯定长得很漂亮。”老太太问：“你怎么知道？”我说：“你现在还很漂亮，65岁了一根白头发都没有。”老太太说她一个月染两次头发，不染不漂亮。我跟她讲你回去以后不要再吃保肝药，不要再去地摊染头发。3个月以后，她回来了，满头银丝，觉得这样不漂亮。我说，地摊上染头发就像戴了顶帽子，一热，铅就渗透到里头去了，影响到肝脏，要漂亮的话戴个假发就好了。

　　其次，医学与工程的整合。现在我们说病人崇拜医生，医生崇拜机器，有朝一日病人崇拜机器，医生还干什么。今年有一个病人咳嗽，痰中带血，右上唇厚，胸痛的地方发现一个阴影，肺癌医生说80%是肺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把它切下来。这个难办，因为这个病人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吓死宝宝了。但是我自己跟他排除了，为什么呢？第一，我咳中带血痰，但是我有这个动作是上颌斗炎症挤进去的；第二，右上胸部有压痛，肺癌不应该有压痛；第三，这个病变是在右上肺，但是它有炎症的情况要产生；第四，我不抽烟，凭什么抽烟的不得癌，我不抽烟的还得了个癌，我就不相信了，但我不能说，我只能跟我的医生说，我要开整合医学大会。开完大会以后，我女儿生娃娃了，我当外公了，再去一查，消了。乐死宝宝了。

　　再比如肾脏内科是开药吃饭，尿毒症就只能肾透析，肾脏外科是开刀，到最后就是肾移植。你说医学走到这么一个高度，悲凉不悲凉？所以英国肾病学家说肾脏治疗里，肾透析和肾移植是肾病治疗失败的结果。其实尿毒症治疗可以改变肠道菌群，把好人的细菌输给他，可以很多得到逆转。还有我们用中医药可以改变肠道细菌也可以得到逆转。所以医学缺整合观医将不灵。

　　整体整合医学不是一种医学体系，但是认识论、方法学通过它可以形成新的一个知识体系。整合和混合不一样，混合是无序的，融合是被动的，配合分主次，结合有条件，组合很难超过组合的意愿，只有整合是选好家世，当好家长的，各行各业都是这样。整合医学跟万里长城一样，御外安内。建万里长城，图纸、砂浆和砖头缺一不可。在整合医学里，图纸是整体观，砂浆是整合观，砖头就是医学观，三位一体才能成为整合医学。

　　整合医学和国际上提出来所有的医学体系是不一样的，我今天主要讲它和精准医学的关系。精准医学是美国奥巴马提出来，他觉得医生治病擒贼先擒王，其实医学里头根本没有王，是调整一种状态。所以，精准医学出来以后，四大杂志出来反对，首先是《科学》，答案是NO，精准医学不是通向健康的正确道路。《自然》说，精准肿瘤学现在没看出来行，我看它永远不行。等等。

　　国内也有人很多说这个事，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每一个医学体系，包括精准医学都有都有其积极的意义，但它是一个角度来认识医学，是不全面的，肯定搞不定，怎么办呢？我要到理想的地方，我们有了精准医学这条路，光有路标、路源、路径是不够的，还要有方向盘、四个车轮发动机，要有一台车，更主要要有好的司机，就是在座的各位。只有把这些都弄齐了，整合医学才能达到我们要去的地方。美国已经全民整体研究了，我们WHO也成立了整合医学处，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整合医学是必然方向、必由之路和必然选择，它不是成与不成的问题，它是谁先成谁后成、谁大成谁小成、谁多成谁少成的问题。它是医学发展的第三时代，不以人意志为转移。

　　我们知道科学推动了医学的发展，但是现在碎片化的知识分科太细，我们不反对，但还要回到整体科学最高境界——系统论。科学既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我们怎么把救人的部分拿出来促进医学的发展，这就需要整合，所以，从科学到系统论到整合观，这就是一条必经之路。我们将来一定是贵在整合、难在整合、赢在整合，这将是永远的过程，我们的整合不是回归，是螺旋的上升。

　　去年，我在这里讲过《医学与科学》。这一次，我所讲的是整合医学3.0版，现在我已经写出来4.0版，准备明年讲，题目叫《历史长河中的医学发展》，如果大家还喜欢听，下一次我一定还来讲。

　　本文根据现场报告实录整理而成，有删减。